存在与时间
前提
笛卡尔: 提出心物二元论 破解怀疑论 –> 我思故我在 –> 自我认知的确定性 –> 他心的不确定性
密尔: 心物二元论 –> 类比的论证 –> 他人也和我一样有心灵
赖尔: 摒弃心灵实体 –> 第一人称的心灵体验 –> 第三人称的行为倾向
胡塞尔 他心的不可通达性 –> 主体间性 –> 为世界的客观真实性
海德格尔对于他者问题的解答
马丁 * 海德格尔 - Martin heidegger 1889 - 1976 德国哲学家 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 著作 存在与时间 , 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
哲学变革
摒弃主客二分
在海德格尔看来,之所以会有他心问题、唯我论困境,不是因为前辈哲学家们不够聪明,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些难题,而 是因为这些难题就是这些传统哲学系统自带的bug,所以,只要采取了他们的哲学模式,就注定了他心问题和唯我论困境是不可 能解决的。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他心问题和唯我论困境,就需要从根本上进行一次哲学变革。
海德格尔批评的传统的哲学叫做 主体性哲学(Subjectivism) ,典型代表就是笛卡尔,当然,胡塞尔的哲学在海德格尔看来 也难逃主体性哲学的窠臼。什么是主体性哲学?简单说就是,它是一种主客二分的哲学,它采取了一种 认识论模式(Epistemology) , 也就是说,这种哲学一开始就设立了一个模式,就是主客二分、心物二分,有个认识的主体(Subject), 就是“我”,这个“我”是不可还原的、不可怀疑的,是先验的,这在笛卡尔那里叫做“我思”,在胡塞尔那里叫做“先验自我”。然后, 主体要去认识自身之外的客体(Object)、认识对象。客体包括世界,也包括他人。这种主客二分的主体性哲学,必然会造成他 心问题的bug,因为一开始把主客分开了,那怎么保证客体的真实性呢?
问题就在于,无论是笛卡尔,还是胡塞尔,他们只能从主体出发,因而就必须把主体作为不可怀疑的哲学第一性原理,于是,为了 保证主体作为第一性原理的不可怀疑性,首先就将外部世界全部悬置掉,也就是通过普遍怀疑,或者悬搁的方式,将外部世界和他 人葬入虚无,然后在这个虚无的基础上要求证明外部世界存在和他人存在。比如笛卡尔先是把全世界都给怀疑掉了,只剩下一个 “我思”,只是自己一个孤独的心灵在独自沉思着、恐惧着,然后才通过一系列方式推导出,原来是上帝在带领着“我”,这才放下 心把自己交给这个世界。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多此一举。
这就好像,玩一局游戏,开局的时候选模式就选错了,选了一种所谓的认识论模式,所以,一旦开局就选错了,所以无论你以后 怎么玩,哪怕玩法再高超,比如笛卡尔把上帝给证明出来了,胡塞尔玩出了共情理论,哪怕后面玩出了什么高超的玩法,因为出厂 模式就是错的,所以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他心问题和唯我论这些系统自带的bug。
所以海德格尔要做的工作就是进行一场哲学模式的变革,也就是要换系统。海德格尔哲学的出厂模式就不是传统的主体性哲学了, 也就是不再采取一种认识论模式了,而是一种生存论的模式。
什么是 生存论模式(Existentialism) ?试想,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本源、最始源性的生存方式,是认识论模式吗?是去 认识这个世界吗?比如像一个哲学家或者科学家那样以一种反思式的、理论化的态度去认识世界,是这样吗?不是的,这种主客二 分的模式是次生性的、是后来才有的,而不是最始源性的生存方式,不是事情本身,不符合现象学精神。我们大部分正常人的真正 始源性的生存方式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以一种前反思、前理论化的模式生存在世的,也就是一种自然而然地、该干嘛干嘛、该 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了。
在世之在
我就是我的世界
按照生存论模式来看,我们人,或者这个“我”,就不是一个认识论的主体了,它甚至都不是一个主体,海德格尔用了另外一个概念 来称呼这种叫做“我”的存在者,海德格尔叫做“此在”。此在的德语叫做Dasein,英文翻译就是being here或being there, 就是在那里、在这这里存在,用土话说就是“这里存在”。
为什么叫这里存在呢?因为此在不是笛卡尔式的我思实体,或者胡塞尔式的先验自我,那种封闭的东西,而是一种敞开着的存在 者,此在拔出萝卜带出泥,它总是带着它的这一片世界一起存在着的,它是黏黏糊糊地存在于此在的这一片世界之中的。用法国现 象学家梅洛-庞蒂的话说,此在就是与这个世界缠绕(Intertwine)着的。 此在总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抛 入世界之中了,或者说卷入世界之中了,我们早已沉浸在世界之中。
这里所谓的世界不是一个抽象的世界,或者说自然科学所描述的那种时空场所,好像是一个空盒子,然后我们就在这个盒子里,不是 的。海德格尔这里说的世界是周遭世界(Umwelt/Environment),德语中的Welt就是世界的意思,前缀um就表示周围、周边的 意思,所以这个Umwelt周遭世界就是我们打着交道的世界,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
海德格尔的这个开局就摒弃掉了主客二分,我们和我们的生活世界是没有什么主客二分的,并不是说我是个主体,我的世界是个客 体,而是,我和我的周遭世界就是浑然一体、水乳交融的。我身边的周遭世界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就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就是我.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基本结构规定为在世之在,也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Being-in-the-World),可以 说,“此在”这个词就等价于“在世之在”,此在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
此在是在世之在,此在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着的,这也就是说,此在从一开始就对存在有着一种 领会(Verstehen) 。领会在海德 格尔这里不是指一种理性或者知性上的认识或者反思,而是指一种前反思的、非理论化的,对于我们生存所依附的大背景的一种默 会的感知。
海德格尔本本来是要研究存在问题的,存在问题是哲学里面一个最基本的课题,也就是本体论的课题。什么是存在?海德格尔说,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要去问此在,因为此在这种存在者不同于所有其他存在者,它是敞开着的,它从一开始对存在就有一种先 行的领会,有一种verstehen。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人就相当于一个中介,我们先行就领会着一些特别根本但隐而不显的东 西,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隐而不显的根本的东西给显示出来,甚至是给逼问出来。
那么在对生存所依附的大背景的默会的领会的指引下,此在是怎么和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打交道的呢?当然就不是以一种主体认识客 体的方式去认识它、反思它,不是说此在像一个科学家或者哲学家那样去认识东西,而是,我们对周遭世界里的东西拿起来就用了 ,用得特别得心应手,根本没什么理论化的认识在里面。
海德格尔据此区分了上手状态(Zuhandenheit/Readiness-to-Hand)与现成在手状态(Vorhandenheit/Presence-at-Hand)。
上手状态就是我们与这个世界里的东西的打交道的方式,就是拿起来就用,得心应手,根本没有什么理论化的认识。海德格尔用锤 子举了例子,锤子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用来锤东西的东西,我们用锤子拿起来就用了,不会事先去研究这个锤子是符合了什么杠杆 原理或力学原理。 我们平日里大部分与东西打交道的状态就是这么一种无心、无脑,拿起来就用的状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日用 而不知”的状态。 就比如说你拿起手机,没过脑子地就刷起来了,然后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
那么什么时候,我们上手就用的日用而不知的东西,会成为一个知的对象,也就是成为一个被观察、被研究的对象呢?那就是当东 西坏了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现成在手之物,也就是成了一个被观察的、被研究的认识的对象了。
比如说你拿起锤子想要锤东西,发现这锤子不好使了,这时候你就把锤子端在手里端详起来了,就像一个科学家和哲学家那样进入 一种理论化的认识状态了。这时候就会有主客二分了,锤子成了一个客体,你作为一个主体去研究这个锤子,才发现为什么锤子不 好使了,是因为它原来是符合这么一个原理才能锤东西的。 所以说,主客二分的这种现成在手状态是一种次生性的状态,东西坏了 ,才会反思。
我们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没有那么多反思的,东西好好的,我们并不会反思。海德格尔把这种前反思的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称作是一种 操劳(Besorgen/Concern) ,或者翻译成“操办”、“烦忙”,或者“牵挂”,意思就是没那么多反思,就是成天东搞 搞、西搞搞,搞来搞去,也不知道搞的啥,反正也就这么搞了。用海德格尔的原话说,操劳就是:
和某种东西打交道,制作某种东西,安排照顾某种东西,利用某种东西,放弃或浪费某种东西,从事、贯彻、探查、询问、考察、
谈论、规定,诸如此类。
——《存在与时间》
用美国哲学家,也是研究海德格尔的专家休伯特·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的话说,此在的活动就是一种coping,翻译过 来就是一种“非蓄意的应对”,或者“回应”,或者我们用土话说就是“对付”的意思。我们平常都是这么对付对付着就对付过去了,我 们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摸鱼、下班、干饭、玩手机、打游戏、刷朋友圈,哪里来那么多蓄意的反思呢,我们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啥 事不往心里搁,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当然这么说,不是说此在都特别蠢,生活都不动脑子,而是说,此在与所有其他存在者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对它的世界、对 它的生活,有一种前反思式的领会,这个领会不是一种自觉的知识,也就是说,我们都不用刻意动脑子就知道怎么活了。 我们与这 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不是去动脑子去认识它,而是一种用咱们中国话说“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的状态,我们自然而然地就和这个 世界打起交道来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一点也不孤独,我就是我的世界。 当然,在这世界里面,既有像锤子、手机这样的 物件,也有其他人
与他人共在
我和他们在一起
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的存在方式是在世之在,Being-in-the-World,同样地,此在的存在方式,也是一种共在,也就是与他 人共同存在,Being-with-Others。我们本来就是与他人共同生活着的,我们总是和他人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之中的,我们每天 要遭遇很多其他人。 此在是敞开着的存在者,它对它的周遭世界是敞开着的,对它周遭世界里的东西的敞开着的,同样地,对它周 遭世界里的其他人也是敞开着的。此在对其他此在的存在,也是有一种前反思的领会的。
这倒不是说,我们非得亲眼见到他人才能感知到他人存在,即便在独处的时候,他人也是在场的。之前说了,此在是在世之在,此 在从一开始就与周遭世界里的东西打着交道了,而当我们与这个世界里东西打交道的时候,就包含了对他人的指涉。 就比如说,我 现在独自一个人在家写这个节目稿的时候,这就指涉到这期节目做好上传以后,会有他人来看,你们这些观众就是我的节目这个物 的承用者,我在打草稿的时候,就已经指涉到你们对我举的这个例子、说的这个梗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我独自在写这个节目稿的时 候,你们这些观众其实已经在场了。
我们再举一个极端的例子,甚至就连在《鲁滨逊漂流记》里面,在鲁滨逊那种绝对与世隔绝的处境中,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首先 就是因为他在遭遇海难、登上荒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遇难船只上的物资搬到小岛上,这其中就包括粮食、斧子、锯子、火药 、火枪等等一大批来自文明世界遗留下来的物资,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生活也是与远在英国的工厂里的工人们连接在一起的。后来鲁 滨逊独自生活了好多年,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人,比如海滩上出现的脚印,就让他神经紧张了八年之久。这就是说,此在始终都是与 他人共同存在,他人始终是在场的,即便是此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人也是在场的,独处反而更显示出了他人的在场,用海德格尔 的话说:
此在之独在也是在世界中共在。他人只能在一种共在中而且只能为一种共在而不在。独在是共在的一种残缺样式,独在的可能性恰
是共在的证明。
——《存在与时间》
所以无论你独处还是不独处的时候,此在总是与他人共在,总是对他人的存在有一种前反思式的领会,我们从一开始就与他人处起 来了,而不是突发恶疾,发神经一样地在那反思:其他人是不是NPC啊?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碰到一个其他人的时候, 先把这个人当成是个机器人,然后试图去用理论化的方式,用诸如类比论证、先验共情,去证明这个机器人也是有心灵的。不是 的,此在从一开始就对他人有一种前反思式的领会,用海德格尔的话说:
他人的共同此在的展开属于共在;这展开等于说:因为此在的存在是共同存在,所以在此在的存在之领会中已经有对他人的领会。
这样的领会和一般的领会一样,都不是一种由认识得出的知识,而是一种源始生存论上的存在方式,唯这种源始的存在方式才使认
识与识知成为可能。
——《存在与时间》
这也倒不是说我们不能对他人的存在进行那种理论化的分析,而是说,这种理论化的分析是次生性的,东西没坏是不会反思的。
简单总结一下,海德格尔的哲学的开局就和笛卡尔式的主体性哲学的开局不一样,主体性哲学,或者说,认识论模式,从一开始就 是主客二分的,所以才不可避免地埋下了他心问题和唯我论的困境,而海德格尔的哲学讲求此在的在世,此在从一开始就是在世界 中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与他人共在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一点不孤独,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和他人在一起的,所以他心问 题在海德格尔这里是个伪问题。
按理说,对于这个他心问题或者他者问题,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此在从一开始就沉浸在与他人共在的世界之中,但是,事情没有 那么简单,这个此在在与他人共在的世界中沉浸得太久了,与他人都浑然一体了,以至于,都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沉沦为常人
我就是他们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存在状态区分成了两种状态,一种是本己的状态或者翻译叫做本真的状态(Eigentlichkeit/Authenticity) ,另一种是非本己的状态或者翻译叫做非本真的状态(Uneigentlichkeit/Inauthenticity)。
我们先说非本己的状态。什么是此在的非本己态呢,我们之前说了,此在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之中的,它与它的周遭世界、与他人浑 然一体地生存着,以至于它在这个共在世界沉浸久了,成天操办这个操办那个,在里面活得太熟悉、太舒服了,竟不知不觉地都忘 了自己了。当此在忘却了自己的存在,自己不是自己了,此在就处在一种非本己的状态之中。
此在在非本己的状态中,它不是自己,那它是谁呢?它是 常人(Das Man/The They) ,常人是什么人呢?用土话说也就是我们 说的“正常人”,就是集合了社会主流看法塑成的特质于一身的平均状态的人,也就是一种平均人,英文也有翻译叫做The They ,也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正常人,我也是正常人,我就是他们,他们怎么活,我就怎么活,他们怎么谈论什么,我就谈论什 么,也就是一种随大流的生活方式,用海德格尔的说:
在利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在运用沟通消息的设施(报纸)的情况下,每一个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样。这样的共处同在把本己的
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更其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
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
人怎样从“大众”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
——《存在与时间》
海德格尔把这种此在沉浸在常人世界里的状态,也叫做 沉沦(Verfall/Falling) ,此在在沉沦态里,它沉浸在常人世界里,它 不是它自己,它是非本己的,它按照其他人对自己的描述来描述自己。比如,他们都说我是一个程序员?啊对对对我就是一个程序员 ……他们都说我是一个up主?啊对对对我就是一个up主……他们都说我是INTJ人格?啊对对对我就是INTJ人格。
当我说,“我是一个程序员”,“我是一个up主”,“我是INTJ人格”的时候,我其实是在说他们给我设定的标签,不是在说自己 ,我企图在用他们给我设定的标签来描述自己,我企图让自己成为他们,成为一个正常人,我企图让他们替我设定一个身份,让 他们替我来活。
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他们替我设定身份、替我来活,我就可以很省事了,我就把自己这一百多斤的身子整个交给这些个标签了, 我只需要像一个程序员、或者up主、或者像INTJ人格那样去活着就行了,他们都替我安排好啦,我自己就可以不用面向可能性而生 活了。这样多省事、多舒服,一切井井有条,多温暖啊,我感觉自己就跟在家里面一样。
但是,这个所谓的常人又是一个虚假的人,它其实没有这个人,查无此人。 你平时稀里糊涂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但一旦碰上什么 事,要你担责任的时候,你哭着说:这不是我造成的,我是一个正常人,是他们要我这样的,他们都这样,你得找他们去……但谁 是他们呢?没有他们这个人,查无此人。用海德格尔的说:
常人到处都在场,但却是这样:凡是此在挺身出来决断之处,常人却也总已经溜走了。然而因为常人预定了一切判断与决定,他就
从每一个此在身上把责任拿走了。常人仿佛能够成功地使得“人们”不断地求援于它。常人能够最容易地负一切责任,因为他绝不
是需要对事情担保的人。常人一直“曾是”担保的人,但又可以说“从无其人”。在此在的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事情都是由我们不能
不说是“不曾有其人”者造成的。
——《存在与时间》
我们沉沦在常人世界里面,遗忘了自己,把自己交给了他人,我们以为这样就能圆满了,就可以躺着活下去了吗?并不是这样,常人 毕竟是查无此人的,常人世界是有bug的,这个bug会时不时地造成宕机,宕机的表现就是,当你沉沦在查无此人的常人世界里,突 然之间,一种情绪陡然袭来,这种情绪就畏(Angst/Anxiety),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莫名的忧虑,或者焦虑。畏不同于怕,怕 是有具体的所怕之事,而畏没有任何具体的对象,也不知道在畏什么,甚至可以说,畏就是一种消解掉对象的情绪。 当你陷入畏中 ,万物消隐,你所沉沦的周遭世界、常人世界,一下子突然就消失了,你才发现平日里沉沦的那些东西全都是虚假的。此时,你孤 零零一个人面对着一片空无,畏向你揭示了虚无,所以可以说,你所畏的没有任何确定的对象,因为你所畏的就是虚无。
当畏这种情绪袭来的时候,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你会有一种 不在家的感觉(Unheimlich/Uncanny) ,就是没有附着、没有庇护 的一种孤独的、异常的、阴森的、寒冷的状态。我们之前说了,此在沉沦在常人世界里面,会感到温暖,会有一种在家的舒适感, 因为他人都替你安排好了你的身份、你的活法,而畏则让你从家中抽拔出来,成了一个个别化的、孤零零的自己,有一种不在家的 感觉。你不禁自问:我是谁,我在干嘛,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以,这也是很多人之所以沉沦的原因,因为不在家的感觉太不
好了,我要逃避这种感觉,我要回家,我要逃回到舒舒服服的常人世界里面。
但并不是所有人在所有情况下遭遇到畏的时候,都选择逃避进常人世界之中,因为常人世界毕竟是虚假的,沉沦在常人世界中的此 在并不是自己,处于一种非本己的状态中。而有些人,选择直面真实,选择活出本己的状态,做真正的自己。当遭遇到畏以后,他 们决定要从沉沦状态中解脱出来,所通过的方式就是,先行到死中去。
向死而生
我要活出我自己
畏让此在对死有一种领会,因为畏向人揭示了虚无,而此在的无,其实也就是此在的死亡。畏让此在对死有一种领会,而且是一种生 存论、本己的领会。
这倒不是说,只有本己的此在才知道人有一死,其实沉沦在日常生活中的非本己的此在也知道人有一死,但是非本己的此在对死的 理解,也是一种非本己的理解,它对死抱以一种现成在手式的理解,它把死亡看作是一个事件,是人身上的一个属性,人都会死嘛 。而且,死亡这个事件经常被理解为一种偶然的事件,我们平常都是从电视上、网上得知,哪哪哪发生了什么灾难,又有多少人死 了。我们经常说“有人死了”,这个所谓的“有人”,就是常人、是他们,他们死了,好像这个死跟自己没有关系。确实,人都有一 死,但这个“人”是谁呢?是常人、是他们啊,是他们要死啊。是,我也要死,但我是他们嘛,所以还是他们要死…… 沉沦态的此在对 死亡的理解就是这么一种似乎和自己无关的非本己的理解。
而对死亡的一种本己的、生存论的理解是,死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可能性,一方面死亡是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 候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但它又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可能性,我终有一死,逃无可逃。而且,死亡这种可能性是一种终结我的其 他所有可能性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这种不可避免的可能性仅仅属于自己,是一种本己的可能性,只能由自己独自一人来承担,他 人是无法帮自己承担死亡的,他人能耐再大,他们也不会替我去死。
在沉沦状态中,此在总感觉自己是不会死的,死的是他们,就该干嘛干嘛了,反正我又不会死。但是当此在对死亡进入一种本己性的 领会之后,意识到自己的生存是有限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终将一死,而且是自己去死,他人不会替我去死, 我不能再沉沦了,我不能再人云亦云了,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我自己本己的样子。于是,我就从沉沦于常人的、非本己的状态 中被抽拔出来了,我就成了我自己,成了一种本己的此在。 海德格尔把这种此在从日常的沉沦状态、这种非本己的状态中抽拔出来 ,成为本己状态的动作,叫做决断(Entschlossenheit/Resoluteness)。
向死而生,让此在成为本己的在世状态,死让生有了意义。 试想,如果我们没有死的话,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我就不会积极地去筹划、去 行动,我就没有任何好好生活的动力,反正又不会死,那就再躺五百年吧,急什么呢。但是,一旦意识到自己会死,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 有限的,我们就觉得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我得做点什么,让自己这有限的一生活出不一样的地方。于是,我开始筹划自己的未来。
向死而生在此在决断成为一种本己的状态的时候,时间性的本己状态也被引发了出来。*时间性(Zeitlichkeit/Temporality)* 在 《存在与时间》里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存在与时间》这本书的书名里就带有“时间”这个词,这本书的第二篇,也就是整个下半部分的标 题就叫做“此在与时间性”。
为了解释时间性这个概念,我们还是从此在的本己态和非本己态说起,因为这也对应着时间性的本己态和非本己态。我们先说非本己的时间性。
我们知道,在此在的非本己态中,此在是处在一种沉沦的状态,沉沦在常人世界里面,这时候的时间性也是一种非本己的时间性,如果时间的 结构是过去-现在-未来的话,非本己的时间性的重心是现在。因为沉沦在常人世界里的此在,并没有向死而生,而是迷失在常人世界里,常人 在替此在安排生活,所以就处在一种该干嘛干嘛的状态,过一天是一天,此在沉迷在当前化的活动中,更多只会关注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 将来,过去和将来都被眼前的现在所敉平了。关注眼前,只关注眼前这一时半会的事,东搞搞西搞搞,搞来搞去,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而且,沉沦于周遭的常人世界久了,还会造成此在把时间看成了一种隶属于世界的东西,甚至看做了一种客观的存在,尤其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比 如说有了钟表这种可以把时间数量化的仪器之后,时间就被视为单一的、均质化的、可被度量的对象,它线性地流逝,过去是已经流走的现在,未 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时间就这样由无数个现在均质化地、线性地流逝着。海德格尔把上述日常的时间观以及科学化的时间观都称为流俗的时间 观,也就是指一种非本己的时间性。
但是,本己的时间性并不是一种外在的时间,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种生存结构,时间性不是外在的,不是客观的,时间性是内在于此在的。 此在就是生存于出生与死亡这两端之间,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在此在的存在已经有着与出生和死亡相关的‘之间’了”,我们都是有生有死的,这个 生死之间的延展或者伸展,是本己的、内在的,并且是唯一的,不是说你给它表格数字,比如说,我出生于1986年几月几号,这种本己的时间性就 可以被外在地、客观地度量了,时间性是内在于此在的生存结构的,时间性是一种内在的生命时间意识。
此在以外的存在者,比如一张桌子,一块石头,它们有所谓时间性吗?没有的,它们只是一种现成凝固的存在,而只有对于有死的此在而言才有一 种本己的时间性。人和其他东西有什么区别?人一生来就老到要死了,这就是人的本己的时间性的体现。所以海德格尔说:此在就是时间性本身。 向死而生引发了本己的时间性,本己的时间性就是此在的向死而生。
*非本己的时间性的重心是现在,而本己的时间性的重心是将来。*为什么将来成了重心了呢,因为死是将来的可能性,向死而生的本己此在是面向 未来而积极筹划自己的生活的,他不再沉溺于当下,而是积极筹划自己将来的生活。
我们阶段性地总结一下。本来,此在是在世之在、是与他人共在,此在对于自己的周遭世界、对于他人,有一种前反思的领会,但是,当畏让此在 遭遇到死亡的可能性,进入一种向死而生的状态之后,此在就从自己的周遭世界、从常人的共在世界那里被抽拔出来了,成了一种个别化的存在, 成了一个孤独的自我。
说到这里,可能有朋友会发现,海德格尔的这一路数,在某种意义上是和笛卡尔是反着来的。笛卡尔式主体性哲学,开局一上来先是突发恶疾,陷 入了怀疑论的漩涡中,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然后通过一系列沉思推导出:啊,原来是上帝在带着我玩啊,这才放下心把自己交给 这个世界。而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把此在交给世界了,此在从一开始就是被抛入到世界之中的,从一开始就是在世之在、与他人共在。但是,开局 之后,玩着玩着,海德格尔这边也突发恶疾了,此在突然又向死而生了,又被抽拔成一个个别化的、孤独的自我了。这不就是和笛卡尔正好是反过 来的嘛。
海德格尔一开始还批判主体性哲学是在虚无之中建立世界,但是,在海德格尔这里,本来是在世之在、与他人共在,结果一顿向死而生的操作,把 世界和他人都置入虚无了,那这不又还是遭遇到了他心问题和唯我论困境了吗。这个向死而生的孤独的自我,又不禁要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 我一个人啊,其他人是不是都是NPC啊……为了回应这个问题,我们接下来进入此在的历史性。
历史性与本己共同体
我就是历史
此在突发恶疾,向死而生以后,就被抽拔成一个个别化的、孤独的此在了,那么这个被抽拔出来的个别化的、孤独的此在,还是要接地气的,怎么接 呢?通过历史性。
在解释什么是历史性之前,我们说回到之前提到的时间性,因为此在的历史性就是建立在时间性的基础之上的。我们之前在讲时间性的时候,更多讲 的本己的时间性是以未来为重心的,因为此在是在向死的指引中,本真的时间性才显示出来的,因为死是在未来的。
那么这么说是不是说,过去这个维度在本己的时间性中就不重要了?并不是这样的,当你面向未来筹划自己的可能性的时候,你并不是想怎么筹划就 怎么筹划的,你的可能性不是无中生有的,比如说,我筹划未来,我说我要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但我从小就没受过这个训练,我能踢吗?踢不了, 没那个能力。
当你筹划未来的时候,你需要回顾自己的历史,去盘点自己的历史境遇,为现在的自己去选择出一条可能性的出路。 这里需要提一下,本己的时 间性与非本己的时间性的一个重大的不同就是,本己的时间性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性的生存结构,它不是三个部分,而是同一 个结构的三个维度,正是因为我们面向未来向死而生了,我们发现自己生存的可能性是有限的,所以我们要筹划自己的生活,而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回 到过去被抛的处境中去,去盘点自己的历史境遇,为现在的自己去选择一条可能性的出路。用海德格尔的话说:
只有当此在如“我是所曾在”那样存在,此在才能以回来的方式从将来来到自己本身。此在本真地从将来而是曾在。先行达乎最极端的最本己的可能
性就是有所领会地回到最本己的曾在来。只有当此在是将来的,它才能本真地是曾在。曾在以某种方式源自将来。
……
曾在源自将来,其情况是:曾在着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我们把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称作时间性。
——《存在与时间》
所以在本己的时间性中,未来-过去-现在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这里面既有未来的维度,也有现在的维度,也有过去的维度,这个过去的维度指向的就 是历史性,所以说时间性中就蕴含着历史性。
我们之前说过,此在从一开始就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之中的,此在向死而生以后,此在被抽拔出来,但这不是说,此在自此就悬空了,就对以往的生 存的境况不管不顾、和过去被抛的处境一刀两断了。*此在的历史性就体现在,此在要下决心回到过去被抛的处境,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因为没有 历史的人,也不会有未来,也正是面向未来的向死而生,让此在有决心点亮自己的历史。*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
生存上的本真领会不是要从流传下来的解释中脱出自身,它倒向来是从这些解释之中、为了反对这些解释同时却也是为了赞同这些解释才下决心把选
择出来的可能性加以掌握。
决心作为被抛的决心承受遗业;而此在借以回到其自身的这一决心就从这一遗业中开展着本真生存活动的当下实际的种种可能性。下决心回到被抛境
况,这其中包含有:把流传下来的可能性承传给自己,尽管非必作为流传下来的可能性。
……
此在在这种源始演历中自由地面对死,而且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
——《存在与时间》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说此在要回到过去被抛的处境中,倒不是说让我们沉浸于过去,回到沉沦的状态,或者说,我们就被过去决定了,我们就无力改 变什么了,不是的。要知道,过去并不是凝固的,过去也是可以被重新看待的,向死而生的本己此在正是从未来的视角回顾过去,并不是过去决定了 未来,而是由未来所决定了的过去。正是未来的向死而生才重新点亮了过去。相应地,我们要从过去的被抛的处境中去选择一个可能性的出路来,无 视历史,也就无法改变未来。
所以,正视历史也是需要决断的,所以海德格尔说要下决心回到被抛的境遇中去。海德格尔把这种下决心回到被抛的境遇,接受历史的传承,叫做 命运(Schicksal/Fate) ,命运就是通过选择给定的生存可能性而自己将自己的存在传承下来。简单说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 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所以海德格尔这里说的一个人的命运Schicksal,就是要去承接这个历史的进程。
我们要下决心回到被抛的处境中去,而我们的被抛的处境是什么呢?还记得吗,我们的被抛的处境是一种在世之在、是一种与他人的共在,当我们 下决心回到被抛的共在的时候,我们所要传承的历史,也就是一种共在的历史、一种共同体的历史,我们不仅仅要下决心接受自己的命运,这时候我 也要打开自己的格局,也需要下决心接受共同体的命运,去传承共同体的历史。为了成为我们自身,我必须投身于某个大我的共同体之中,这样我的 生命意义便有了历史的厚度和意义的深度。
一个人的命运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一个共同体的命运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海德格尔把共同体的命运叫做天命(Geschick/Destiny)。接受 天命,就是去传承共同体的历史,去传承共同体的文化,让共同体的传统能够流传下去,要把从传统中流传下来的各种生存解释和生存可能性传承下 来,要让过去的历史和传统重演一遍。
当然,海德格尔这里说的让历史重演,并不是说要复古,并不是让过去的历史毫不差别地轮回一次,这是非本真的重演。与此在的历史性一样,共同 体也并不是被过去决定了的,海德格尔所谓的让历史重演,是一种本真的重演,不是无差异的重复,而是有差异的重复,是我们为当下和未来自由筹 划过去和传统的意义;是与历史对话,通过回答历史上的老问题,从而为共同体的未来打开新的境遇;是像雄狮一样吞噬过去,要把过去吃下去,消 化掉它,并把它转化为当下和未来的力量。同样的道理,也正是面向共同体的未来才点亮了共同体的历史,一个不正视历史的共同体,是没有未来 的。
非本己状态中的此在是与他人共在的,但这不是说,向死而生以后的本己此在就不与他人共在了,但凡本己的此在进入了一种本己的时间性以后,它 也是必然是具有本己的历史性的,一个本己的此在从常人世界里被抽拔出来以后,它要下决心去接受自己的被抛,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共同体的天 命,去传承和重演共同体的历史。本己的此在也是一种共在,只不过此时的它处在一种本己的共在之中,本己的共在是此在成为本己的此在以后, 敢于真正做自己,这时候它格局大开,下决心正视自己的历史所选择加入的本己共同体。
我们借用柏拉图提出过的“洞穴的比喻”来说明一下。此在一开始所在的非本己的共在,也就是沉沦态,是沉沦在第一层洞穴之中,然后畏让此在向死 而生了,属于是从洞穴里走出来了,遭遇到了强光,原本支撑着此在生存的在世、共在的那些信念都烟消云散了,此在成了一个孤独的自我。但是 ,此在必定是要回到洞穴之中的,因为要么你要逃避向死而生,于是你就是逃回到第一层洞穴,继续沉沦,要么你选择成为一种本己的此在,你就下 决心真正做自己,因而就敢于正视历史、接受天命,所以本己的此在还是要下降到洞穴中去的,只不过这次下降回去的,不是原本的那个非本己的洞 穴,而是此在主动下降到第二层洞穴,这是一种本己的洞穴。
之前提到,海德格尔说:此在就是时间性本身,同样地,海德格尔也说过:此在就是历史性本身。所以,兜了这么一大圈,我们说回到他心问题或 者他者问题的主线上来,作为历史性本身的我们,哪里会有什么他心问题,我们自己就是历史的产物,我们自己也在传承着历史,我们一点不 孤独,我们不只是活在历史之中,我们就是历史。
这就是对海德格尔对于克服他心问题和唯我论困境的方案的介绍,简单总结,此在本来就是在世之在,本来就是与他人共在,此在从来就不是孤独 的,此在作为存在的中介,此在从一开始就对世界、对他人、对时间、对历史有一种根本的领会。只不过,其间,此在的存在状态,以及这种对存在 的领会,有一种非本己和本己状态之间的转换。